
《我闻如是》,木叶著,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12月第一版
邱华栋:木叶是一个独自前行、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询问,写出来了带有白银光泽的诗歌的诗人。
李少君:木叶无疑比较全面,既有深厚的古典素养,又有对时代和现实的敏锐,在百年新诗走向成熟之际,是到了融合古今中西有所创造的时候,木叶这样的写作风格应运而生,几乎现在就可以断言,这样的写作是可以走得很远的。
杨庆祥:木叶的诗歌沉郁内敛,有哀江南的遗韵。他在古典和现代之间找到了词语的密道,并找到了自己的诗歌美学。
《我闻如是》诗选
▍当我写下“朝如青丝暮成雪”
写下这一行,我使用一次性签字笔,
复述的天空中,星星莽撞地飞奔而下,溅落成为一幅大写意。
是哪个朝代的屋漏痕?朝如青丝,暮成雪,
青丝与雪花的泯合,一人最终混同于无从辨认的众人,
时光的草绳逐渐松散。
二〇一四年七月十四日
▍焚
绿焚于野的陶醉,终于无知、无觉、无味,
此刻,遥看草色,满目灰褐色的处处悲欣。
时光疯转,曾经应答你我深心的万物,皆已疲惫。
一人跃起,转圈,舞蹈,……万人仆倒,
高台上,凤兮,凰兮,众草堆积而成的火苗,
将大地的寒冷越垫越高。
二〇一四年一月十四日
▍钻牛角尖的人
钻牛角尖的人,身着古代中国的衣裳,
唉,那里面,也是一个人们所说的道场。
越钻越深,越吃力,越
被激励。世界呵……若想逐日
只能是这样。那蜿蜒而进的别一洞天,
塌陷在深处,等待一个暗暗发功、预备化蝶已多时的
中国人。
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五日
▍念及——
念及尘世的有漏,万象的无明,
百口莫辩。
寺庙不常出入的边门,斑斑点点,积聚着
陈年的孤单人影。
好色是男人的重要事业,
不好色也是。
穷尽秋天的一切可能性后,
谦逊之树,
一株株挺立,碧绿,无情。
二〇一三年八月十四日
▍教育之颂
雨陡然大起来,很急。淘洗
城市的脸。
清理城市的肠胃,
卷入下水道,一截一截,皆已泛白。
肉欲的、多汁的大地,
将被称为祖国,在雨后。
万千的教育,如雨,如雾,如烈日。
成长中的树,承受天空的移动,它轮番的炙烤。
二〇一三年八月十五日
▍只是一首诗
只是一首诗,生活的手无意打翻的
一杯牛奶,蠕散在鲜亮的桌布上
沿着微凹的褶缝渐渐低落
只是一首诗,它们都顺着不为我知的规则
独自运行。有时候惊扰我,有时候
偏偏又不告诉我
让我时而就成了
目瞪口呆的、一个局外观察的人
二〇〇七年十月三十一日
▍秋色赋
你看,这巨蟒游动的秋色,裹卷着
暗褐色的大地。光线也转暗了,
大地在缓慢中涌起。我们彼此孤立,
又不能相互原谅,
周身的血液,稀薄地流淌。
……就这样交谈,彼此辩难,
高飞的众鸟,浸在绵绵无尽的暮光里。
二〇一三年九月二十四日
▍霾
你熟悉霾,资本的圈地?工业的伦敦?
路易·波拿巴的雾月十八,太阳要穿越黄道上的天蝎星座?
生活看不出有何不同,有何改变,纵然
雾霾笼罩下的人心、经济、革命、文化,都执意要快捷地转换成效益,
也是一根根在市区或郊外挺立的烟囱,
——人造的粗笨家伙,不知疲倦地播撒让人厌烦的滚滚颗粒。
生殖,扩张,参与循环,从南极到赤道,从农业到工业,
南朝的四百八十座寺庙,大多已经无从勾稽,
它们都化作了当代的霾,故乡的桃花瓣托身灰白色的雪霰,包裹着
朦胧的楼宇,蠕动的汽车,城市里若有若无的街道。
二〇一四年四月十八日
▍徐玉玉:虚构或非虚构之诗
眼望薄情的世界,那个手握平衡杆、横走在黄河之上的钢丝的人,
不得不心无旁骛,无视近旁山东省里的小小骚动。
啤酒厂起劲地生产,涮瓶子的工人们正在卖力。
大摩广场表演的滑稽剧里,
谁家女子正正好,谁家孩儿狠心把命抛?
纸钞在自动取款机里哗啦哗啦,跳了一阵子舞,驯顺地露出了头。
炒熟了的麦芽,依《经行记》所载,不可逆转地化为了
渐渐渗入丛林之中的夕光。
摘葡萄,种葡萄。谁在尝葡萄,
谁又在暗中抖抖索索不住地点头?……骰子滚落于
难以分辨的幽僻之地,你还在自信地试图依凭一杆横木,艰难着收集学费
那破败的三轮车,何必为了九千九百块钱,心梗塞。
啤酒厂整洁的车间里,我是挥泪的搬运工。我爱喝酒,我爱工作,
我爱斜阳,我爱你陌生人家的儿和女。
二〇一六年八月三十一日
▍现代文学馆的猫
猫。现代文学馆。毫不连贯的
两种存在。一只猫
被带入城市,出没在一堆人工建筑群里面,而人们
把这叫做现代文学馆。
从猫眼看过去,现代文学馆是什么东东?不知道,
猫也无须知道。在这儿,和人类待得久了,
它明显丧失了对于陌生人的警惕。
大厅里,那些在灯光下陈列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?猫眼永远也不会看明白,
猫无从关注,它只会去关注在灰尘厚积的暗处,摄像头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,
会不会有细微的动静。是悲哀的魂灵偶尔要出没吗?
二〇一五年七月二日
▍道德说辞
把熟知的思想,你能吗,近乎无邪地脱得一干二净;
在生鲜的腹腔中,赤裸的心;
婴儿,在遥远的梦中;母亲,在情色的暗地里,
他们都在凝视着你,等待你。
色彩……斑斓……的诗与书,树叶,青葱的血液
披覆着树叶。哦多么明净,这黎明;
多么干脆,此刻这戴着眼镜的,普通的信任;
多么干脆,流水不腐,应和着苍山明月,万千的心意。
二〇一五年七月二十日
▍解决“是”的问题
且谈起一栋楼宇的记忆问题,这让人很动感情,
正如楼宇前面草地上,几只悠闲的鸟儿,
它们的记忆与情感,我无法得知。
那会“是”什么?这栋楼宇,建筑年龄不长,
干净,挺立,披覆着阳光。
——其实不过是我对于时间的个人测量,
主观,野蛮,膨胀出我的空间,鸟儿在其中跳荡。
二〇一四年五月二十七日
▍福报
山南和山北的雨水都略显轻佻。夏天的衣装
勾勒出一个个明晰的兽身,
包裹万事与万理。
何止是天空,何止是你说的旅游,
从我们的身上摸出钱包,摸出手机,摸出身份证件,直到
摸出一条出村的路,据说始建于明朝初年的
那座石桥边,庄稼地里的花
不紧不慢地开着,看不出生和死。
二〇一六年九月十一日
▍解决“是”的问题
木叶
最简单的,在诸如“女人花”(暗含有“女人‘是’花”)、“大地是故乡”此类的陈述中,一般而言,“女人”“是”“女人”,“花”“是”“花”,“大地”“是”“大地”,“故乡”“是”“故乡”,明确而肯定。它们出于人类的需要,在普遍的规定性中,作为概念而存在,本来也可以彼此无涉。
但横插其中的“是”,使得原本独立的概念之间产生了联系乃至转换,语言推动存在发生了“拓扑”般的变化。
一旦这样的语言排列作为诗句出现,仍以“女人花”或者“大地是故乡”为例,他们最终分别又可能真正“是”什么呢?
已经纯然与“女人”、“故乡”等等无关的另外一物、一象了。“是”全然改变已有的世界。
因此, “花”、“ 大地”此类的确指固然重要,横插在“女人”、“花”之间的明确的或者隐藏的“是”,则显得至关重要,它考验诗人的把握与成形能力。例如,“我知道女仆们潮湿的心灵/正向着地下室的铁门沮丧地发芽”(艾略特:《窗前的早晨》)的简洁表述即“心灵”(是)“正向着”“铁门”“发芽”;“孤云独去闲”(李白:《独坐敬亭山》)在我的理解,为“云”(是)“闲”。“是”(to be)在此敞开了诗的世界。
诗人的天职就是致力于将“是”落实到诗歌中去。
上面讨论的是作为“be”动词的“是”。在汉语中“是”至少有三义,即分别在代词、名词和动词意义上的使用。和英语相比,汉语可以让我们更准确、全面地理解“是”。将代词和名词合并考虑,它指示事物存在或可能存在的状况;作为动词,它指向事物或者指认存在。前者表达着写作者应有的洞见,后者则应当体现出他高超的技艺——能够让事物“是”其所“是”必然是困难的,有时候甚至带有某种冒险。
科学与艺术都致力于解决“是”的问题,但路径不同。科学通过数理逻辑与实证,艺术有的时候却会通过包含有先验的“经验”去明了“是”。但不管怎样,我认为波德莱尔、卡夫卡、陶渊明、杜甫等人,他们穷其一生都在异乎常人地专注于“是”,无论是作为名词和代词意义上的“是”,还是动词——诗艺意义上的“是”。比如波德莱尔指认“恶之花”,杜甫则观照了他所处的时代辽阔的存在,他的作品因此能够被后人尊为“诗史”。没有“是”作为后盾,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。
无论如何,横跨在语词当中或者消泯于宾语之中的那个神秘的“是”,拒绝重复性的描述,更拒绝用玩杂耍的心态去戏弄它。
解决“是”的问题,也即探询世界上的人、物、事彼此之间的关联或有可能的关联。这种探询不满足于 “抒情”,而是应当能够在胡塞尔意义上“回到事物自身”,让读者应和着与作者共同领略作品当中的“是” 何以成立,包括与“是”平行或对立的“或”与“否”。
这本诗集是作者为此做出努力的一部分。
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六日于合肥

木叶,本名王永华。皖人,1970年11月出生于含山,四岁时随父母迁居宿松。现居合肥。著有诗文集《在铁锚厂》《我闻如是》等五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