斯科特·菲茨杰拉德(Scott Key Fitzgerald,1896.9.24-1940.12.21)一生为两样东西所困:一是才华,一是金钱,他都曾一度拥有,最后又全部失去。他死的时候,评论家都批评他生活腐化、自暴自弃,所以短寿,浪费了自己的才华,但他无疑是20世纪最伟大的美国作家之一。斯科特和妻子泽尔达的墓碑上,镌刻着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最末那一句醒世恒言:我们奋力向前,如逆水行船,而由始至终,我们都被推回到,往昔岁月。
守望天堂:人与时代的故事
by 黄昱宁
1
1919年10月的弗·斯科特·菲茨杰拉德,刚刚辞掉了铁路广告公司文案的差事,鞋底里垫着硬纸板,口袋里一文不名,在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中,不无幽怨地审视着自己:“我的辞职,并非功成身退,而是穷途末路——债务,绝望,女友悔婚,于是,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圣保罗,去‘完成一部小说’。”
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是菲茨杰拉德出生的地方。这个典型的中西部城市,“不像是世界温暖的中心,倒宛如宇宙荒漠的边缘”(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),既牵绊着斯科特心底的隐痛,也珍存着他最后的希望。当年,面对家道中落的窘境,菲茨杰拉德是靠了亲戚的资助,才从圣保罗出发,横穿了半个美国,来到东部的纽曼预科学校的——那是富家子弟的天堂,而菲茨杰拉德,是守望着天堂的,早慧的穷孩子。
也是凭着亲戚的资助,斯科特跨进了普林斯顿大学的门槛。在那里,他学会了优雅地演说,优雅地打马球,用一双“睫毛浓重的,介于淡紫色、灰色、冷绿色之间”的眼睛优雅地凝视女人,也终于得到了一个女人优雅的垂青和紧随其后的优雅的回绝。吉内芙拉·金是来自芝加哥的富家千金,父亲为了阻止宝贝女儿跟穷小子厮混,忙不迭地把她嫁给了“芝加哥最显赫的单身汉”。
初恋受挫,斯科特还没来得及抚平伤口,就辍学入伍,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。说是参战,其实一大半美国兵压根就没上过前线。菲茨杰拉德甚至没有机会像约翰·多斯·帕索斯、达希尔·哈米特那样到救护车或者军用卡车上当司机,只是派驻在亚拉巴马州当一个有名无实的步兵少尉而已。即便如此,他还是很认真很伤感地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战死沙场,于是抓紧时间,做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:完成小说《浪漫的自大者》的初稿;爱上了法官的女儿泽尔达,旋即订婚。
眼看着就要上前线,欧洲战场倒很知趣地鸣金收兵了。菲茨杰拉德宁愿战争不要结束,因为他给泽尔达精心打造的梦也随着硝烟散尽了:斯科里布纳出版社两度退稿,泽尔达痛下决心——眼前的才子或许永远都成不了作家,广告公司里的那点薪水养活不了泽尔达的胃口和野心。
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繁华,是怎样的胃口都消化不了,怎样的野心都不嫌过分的。欢呼战争落幕、经济复苏的庆功宴似乎永无尽头,所有人都在跟着吱吱作声的旧唱片跳舞——比如《一年前你叫我宝贝》。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,说不定会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跟某个“交谊会”上刚认识的姑娘结了婚。妻子也许总是在干咳,脸颊红润而透明,别样地美,然而最终他发觉,她得的是肺结核。二十年代,就连流行病也是不失美感的。
所谓“交谊会”,大体上的概念,是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喝杜松子鸡尾酒,互相调情,跟着留声机或收音机跳舞,议论不在场的朋友。
纽约曼哈顿的格林威治村,作家、艺术家们的聚居地,时髦的原产地和批发中心。新一轮的时髦是颓废。舰队司令饭店里每天都聚集着那么多年轻人,喝那么多各种各样的酒。半夜以后,舞厅里到处都有小骚动——总有人被警察扔出大门;四个警察合起来才有把握对付一个醉鬼,时不时地,还会留下一大把沾着血迹的黄头发。
路易斯·阿姆斯特朗、金·奥立弗、比克斯·贝德贝克带着他们的小号、爵士鼓、萨克斯和bass voice(超级男低音)姗姗而来,微醉着,摇摆着,亢奋着,沉沦着。爵士乐像一把玄妙的锉刀,看着鲁钝,内里却藏着所向披靡的锋刃,应声处,古老的音乐所既有的类似哥特式镂花栅栏的体系或化为齑粉,或拦腰截断——情绪是导引,即兴是主宰,就连碎片的拼接也不遵循章法,把它们全都搅和到一处,好比囫囵灌进调鸡尾酒的器皿里,只跟着节奏,上下翻飞。这节奏,也全凭着调酒师的兴致,没个准调,一次有一次的谱。
这样的音乐催化了不少奇出怪样的交谊舞,那种叫kickaboo的,不过就是把一些最简单的招手、踢腿的动作组合起来,不见得有多少美感,但一招一式都搞得很夸张。大多数新舞步的寿命都不长。今天还是“浆果”(the berries,相当于中文里的“香饽饽”),明天就变质,跟“两步”一样成了落脚货。
只有查尔斯顿舞扛得住时间的考验。这种黑人舞蹈,既有简单文雅、彬彬有礼的基本舞步垫底,又在其演进过程中不断添加轻松适意的小动作——摇摆,提足,还有最出名的“hands on knees crossover”(用中文说就麻烦了:半蹲,双手交叉及膝,不停变换手的位置)。
这一支舞,直把整个二十年代跳得昏天黑地,冷热不知。虽然它起源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的查尔斯顿市,照样长途跋涉流传到北方——那里的人们干脆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起舞,一酷到底。
光影交织、歌舞蹁跹中,百老汇空前繁荣。后台的更衣室里,总有成排的妆浓得分不清你我的舞女跷起大腿,小心翼翼地套上玻璃丝袜。大幕即将拉开。她们每个晚上的使命,便是油光鲜亮地蹦到舞台上,绷直大腿,抬到最高处,一个个都像充足了电的样子。门外黄牛肆虐,他们都晓得,百老汇永远不会缺等退票的人。
自然更少不了好莱坞的排场。Talkie(有声片)初试啼声,默片时代虽近末路,却是“夕阳无限好”的架势。卓别林,嘉宝,华伦天奴,巴斯特·基顿,劳拉哈代,弗莱德与阿黛尔,把大银幕点缀得星汉灿烂。那时的演员,表情与动作更夸张,却也在某种程度上,更接近于生活的,荒唐的实质。
2
火车,邮轮,飞机,飞艇(直到三十年代R101空难以后才渐渐绝迹),各色行头,二十年代的美国和欧洲一样都不缺。长途旅行早已不再是一桩苦役,只要口袋里有钱,你尽可以坐上火车的豪华包厢和装有电影放映系统的客机。
发展最快的当然是汽车。亨利·福特的汽车装配线上流动着黑色的速度之梦——“只要它是黑色的,人们就可以替它‘染’上任何色彩。”福特微笑着说。在二十年代早期,他的流水线已经可以日产汽车4000辆,每辆价格从950美元降到290美元,大多数美国人都负担得起。和克莱斯勒、梅赛德斯这样历史悠久的欧洲品牌比起来,福特胜在高效务实,那份黑黝黝的亲和力确实为它笼上了一层五彩的光环。
仅仅在美国,汽车工业每年就直接间接地为370万人提供了就业机会。随着公路网的不断扩展和延伸,城市和乡村之间,至少表层意义上的界限正在模糊、消解。人们愈来愈习惯于以一种流动的方式生活,获得流动的快感:你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一座城市迁徙到另一座,可以在跟一个情人缠绵之后,飞车去赶另一个的幽会——弗洛伊德的理论深入人心,有一个以上的情人已经成了既时尚,又利于身心健康的事。
汽车,速度,性,女人。
摩登时代的女人,天生就洞悉扮靓的要诀。大街上的橱窗都成了双面镜,用眼角的余光,就可以比照着模特揣度一番自己的身材。那时的女人并不是一味的瘦,线条要浑圆的才好,现时走红的“骨感”之美在当时是难以想像的。
在一个彻底作别了紧身胸衣的时代,路子愈是狂野的时装,就愈是绝艳无双。硕大的牛津裤(比七十年代的喇叭裤还要宽),肥肥厚厚的毛皮大衣,腰线低及臀部的连身裙,都是不可思议地集散漫与雅致于一身的极品。布面高帮鞋套的接缝钉上一排铜钮扣,套裙里面的衬衫打上领带,紧紧扣在脑袋上的钟形呢帽把眉形遮去大半,帽檐系上宽带、别上布花,这是当时典型的职业妇女的装束,也算持重,却暗藏了叛逆的心机。
倒是晚装的变化,鲜有颠覆性的手笔。裙边(hemline)高了几分,背线(backline)低了少许,而颈线(neckline)依然开得很高,坚守着最后的矜持。再配上二十年代特有的单片眼镜,头上裹好镶金边的纱巾,女人的步态和眼神不自觉地就会勾魂摄魄起来——所谓的“烟视媚行”,是要靠灵光四溢的配饰来点化的。
泽尔达就是这样的女人。她喜欢戴古怪的帽子,不惜把一头深金色的、像电影胶片一般规则拳曲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;喜欢穿一身灰松鼠皮大衣;喜欢点起一支烟来,看着它燃烧。她的身材并不好,稍矮,略胖,但丰盈得恰到好处,线条也是绷得笔直、积蓄着弹性势能的。她笑的时候腮边的酒窝很深,可她不喜欢笑——于是,她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,往往是极薄的、像是用碎冰锥凿过的嘴唇和那双清澈而平静、不掺一丝笑意的眼睛。海明威说,那是一双鹰一般的眼睛。
斯科特的一生都逃不开这双眼睛。他用自己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赚来的30美元稿费,为泽尔达买了一把洋红色羽毛扇。当他的朋友们都在安心等待与某个“理智的”姑娘约会时,他却“爱上的是一团飓风,我只有拼命旋转,才能把它从脑中驱走,我的脑袋里装满了涓涓流淌的分币和徐徐滑行的角子,那是为穷人常奏不息的八音盒。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”
飓风把斯科特抛回了圣保罗。他在那里把《浪漫的自大者》改成了《人间天堂》,第三次寄到出版社,然后找了一份替人修理汽车顶篷的工作。此后的故事就入了绝处逢生、苦尽甘来的俗套:你完全可以想像,满身油污的斯科特,是如何接到出版社的好消息,如何偿清债务,又是如何赢回了泽尔达的芳心。
小说只卖了一周,销量就跳过了两万。
斯科特只用了三天,就娶到了泽尔达。
菲茨杰拉德夫妇的生活水准线,比美国的经济指数蹿升得更快、更坚决。他们懂得用怎样的方式优雅地、别致地花钱,所以常有机会上报纸的文娱版。整个20年代,为了让钱来得更利索,斯科特一共为杂志赶写了160个短篇,每年有25000美元的进账(当时教师的年均收入不过1299美元),虽疲于奔命,仍入不敷出。
即便如此,杰作还是在天才手中诞生了。1925年,海明威在巴黎第一次见到斯科特,就听到他喋喋不休地推荐自己的新作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,就像等着老师打分的孩子,徒劳地掩饰着自己的骄傲。
然而,这实在是一张值得骄傲的成绩单。盛宴、美酒、狂舞、快车,贫穷与富有,爱情与谎言,遽然发迹与颓然陨落,覆水难收的现实与无可救药的浪漫……不到十万字的篇幅里堆积了那么多符号式的内容,却铺排得错落有致——那条时间的河,就从故事与符号的荆棘丛中穿过,无可挽回的流逝感,闪烁在书页的皱褶间,荧然不灭。
书里,盖茨比守望着海那边的一盏绿灯——那是黛西住的地方,孤独,却充满希望。
书外,菲茨杰拉德怀着对有闲阶级毕生的艳羡与敌意,守望着富人的天堂。他的一半趴在富人的窗台上,窥视豪宅里的浮华笙歌,冷静而清醒地计算着这样的排场要花多少钱,钱又从哪里来;另一半却在宅子里与客人们交杯换盏,不醉不归……两种角色,他演得一般尽职,同样出色。
泽尔达似乎并不希望斯科特再写出类似于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这样叫好不叫座的小说。每当斯科特即将进入创作状态,她便用鹰一样的眼睛逼视他,催促他乘上他们那辆拆去顶篷的雷诺小轿车(因为泽尔达不喜欢顶篷)去赶一场接一场的舞会。
斯科特开始酗酒,醉得愈沉,下笔时却反而愈清醒——只可惜他能够下笔的时间已经越来越有限了。
在灵魂的真正暗夜里,他写道,日复一日,永远是深夜三点钟。
3
酒,是天使,也是魔鬼——不惟斯科特,似乎所有的美国人,都在自己与酒之间,打了一个又爱又恨的死结。
早在1917年,在新教徒的鼓噪下,美国国会就通过了《禁酒法案》。1920年,禁酒运动领导人之一布赖恩已经宣布,“酒像奴隶制一样完蛋了,再也不会有人造酒、卖酒、送酒或用任何东西在地上、地下或空中运酒了。”
不到半年,公众就后悔不迭,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,为什么想要拯救人类,就得放弃喝香槟的权利。于是,人们开始随意破戒喝酒,州政府则对中央阳奉阴违。秘密酒店代替了公开酒馆,妇女饮酒人数大大增加,贩私酒成了最赚钱的朝阳产业——进而是敲诈、抢劫、治安紊乱、黑帮组织肆虐,好莱坞枪战片的题材越来越光怪陆离、惊心动魄。
总之,酒是禁不成了。既然胡佛总统死要面子,不愿废止已如一纸空文的禁酒法,人们便在被禁制的快感中变本加厉地花天酒地,法律的权威一路狂泻到跌停板,生活形同一场充满嘲讽、奔放不羁的冒险。
这股暗流始终若隐若现地潜在二十年代的昏暗的中心隧道里。直到1933年罗斯福上台,“伟大的禁酒运动”才宣告结束。
相形之下,抽烟在当时,倒是没有受到过一点非议的。烟是时尚的一部分。入夜,棕榈海滩的泳客湿漉漉地跑上岸来,身上瑟瑟发抖,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,火光微闪处,香烟映成一摊摊光圈,于是,这个海滨之夜便完满了。
其时,游泳已经成了全美国全欧洲最受欢迎的休闲运动。定期到海滨度假是一个全新的概念,在短期内就被所有的中产阶级欣然接受。交通网的日益发达,政府的竭力鼓吹,使得美国的棕榈海滩、圣巴巴拉,法国的戛纳、多维尔人满为患。游泳俱乐部和跳水俱乐部的成员敢在任何恶劣的天气里劈波斩浪,而且,其中女性的比例有越来越高的趋势。人们在游艇上、沙滩上消夏,晒太阳(彼时普遍缺乏有关皮肤癌的知识),健身,在太阳伞下看书,做生意,搞社交,咸一句淡一句地调情。
法国里维埃拉的海滩是菲茨杰拉德和泽尔达经常去度假的地方。这里的开销要比美国小,靠斯科特的收入还够抵挡一阵。再说,还会有什么所在能比这里更适合他们赏心怡情的呢——“清晨,远处戛纳的城市轮廓、粉红与浅黄相间的古老城堡及法意边界、绛紫色的阿尔卑斯山倒映在水面上,在清澈的浅滩,随着海生植物摇曳出的圈圈细浪微微颤动……”(《夜色温柔》)从大学时代起,斯科特便是各类运动的行家。很难想象,俊美得几乎有些女性化的斯科特,居然擅长橄榄球,并且早在预科学校里,已经在校刊上发表了一首关于橄榄球的诗。
到了海边,跳水便成了斯科特的强项。文学记者伯顿·拉斯科在《纽约先驱论坛报》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各个作家所擅长之绝技的八卦文章,盛赞“斯科特·菲茨杰拉德会跳水,有时能从极高处跳进一个里面仅仅部分注满水的浴缸”。无从考证这里究竟有多少夸张的成分,但读后多少有一些横竖不是滋味的感觉。或者,那时的斯科特在很多人眼里,已经更接近于一个机敏而无奈的小丑?
至少泽尔达是经常把他当小丑来看待的。斯科特曾经羞怯而认真地向海明威请教生理问题,因为泽尔达讥笑他“这样的男人生来就不能博得任何一个女人的欢心,这是一个尺寸大小的问题”。
泽尔达很快就跟一个“尺寸更大”的法国海军水上飞行员打得火热——斯科特难以承受这份耻辱,但他更难以承受与泽尔达一刀两断、永无牵连的可能性。当受虐式的爱已经磨成了一种习惯,他便唯有选择等待。
等来的是更残酷的事实:泽尔达疯了,彻底疯了。在此之前,这位社交明星在百无聊赖中迷上了芭蕾(此时伊莎朵拉·邓肯正红得发紫),并且终于在高速旋转中,永远地迷失了方向。
跟泽尔达同桌进餐,海明威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注视她的脸,看出她的心思不时地离开饭桌而去到某夜的舞会,接着又像一只猫似地茫然从盛宴回来,那欢快的神情沿着她嘴唇细细的纹路展现出来,然后消失。海明威深深地懂得这种微笑,这就意味着,泽尔达知道,斯科特再也不能握笔写作了。
1930年4月,泽尔达的精神状况与全球的经济气候一样,锁进了漫漫寒冬。
4
斯科特与女儿
高潮已过,而后的情节,倒像是例行公事一般,沿着既定的轨道径直往前去——方向是直是弯,速度是快是慢,反倒无关紧要了。
泽尔达忙着在精神病院与疗养院之间穿梭,瑞士的,法国的,美国的。在医院里,泽尔达身上的某些早已休眠的艺术细胞倒似乎被激活了,她开始写自传体小说——虽然付梓以后成了评论家的笑柄和销售商的噩梦;开始学画画,画技至少要比写作出色。
斯科特终于又可以静下心来写长篇了。他仿佛在一间摆满了日历和挂钟的房间里写作,四面的墙上爬满了记忆的水珠,怏怏地哭泣。斯科特只有写,不停地写,才能让这种无望的流逝感暂时从头脑里倾泻到稿纸十。1934年,《夜色温柔》问世,书里的男主人公像斯科特一样,被他富有的、精神错乱的妻子耗尽了青春和爱,回首向来萧瑟处,竟已无欲无求了。
《夜色温柔》在当时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成功(近来却有咸鱼翻生的趋势,和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一同被列入了Modern Library选出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100部英语小说),斯科特依旧债台高筑。为了在大萧条时期筹足给泽尔达治病和供养女儿斯科迪的费用,斯科特又回到了与他若即若离的好莱坞(此前,他先后为好莱坞写过几个剧本,均成绩平平),米高梅公司对这位过气作家颇为慷慨,一出手就是周薪1000美元。斯科特以剧本《三个伙伴》投桃报李,票房飙红,周薪亦随之涨到1250美元。
经济略显宽裕之后,斯科特又开始构架他的小说。他要为他在好莱坞的生活做一番注解,更想为那个已经远去、却清晰得恍如昨天的年代作一个小结——毕竟,把二十年代唤作“爵士时代”,正是斯科特的专利。
小说题为《末代大亨的情缘》。写到第六章时,斯科特猝发心脏病,撒手人寰。其时,离1940年圣诞节,还有四天。
海明威说,斯科特的才能,就像一只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构成的图案那样地自然。有那么一阵子,他对此并不比粉蝶所知更多,也不知道这图案是什么时候给擦掉或损坏的。后来,他才意识到翅膀受了伤,悉心了解它们的构造,于是学会了思索。然而,此时,他再也不会飞了。
泽尔达死在1948年,葬身于精神病院的一场大火里。
斯科特和泽尔达的墓碑上,镌刻着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最末那一句醒世恒言:
我们奋力向前,如逆水行船,而由始至终,我们都被推回到,往昔岁月。
5
历史的脚步,经常为某个神奇的时刻,怦然心动,悄然停驻。
“二〇年代中期的某个凌晨,我在熹微的天光中驾车沿滨海崖路行驶,整个里维埃拉都在脚下的大海上熠熠闪光。极目远眺,我能看到蒙特卡洛,但那时并不是旅游旺季,也没有俄国大公在蒙特卡洛赌钱,跟我住同一家酒店的E·菲利普斯·奥本海姆是个勤奋刻苦的胖子,一天到晚穿着浴袍——他的怪名字总是让我不可救药地晕头转向,搞得我拦他的车时只能像个中国人那样悄声说:‘啊,是我呀!啊,是我呀!’我在眺望的其实不是蒙特卡洛。我的目光径直回望到了那个鞋底垫着硬纸板、踟蹰在纽约街头的小伙子的心里。我又成了他——在那一瞬间,这个早已没有梦的我居然有幸能分享到他的梦。时不时地,在某个纽约的秋晨或卡罗来纳的春夜,当四周静得能听见邻村的犬吠时,我也能悄悄地靠近他,让他好不惊诧。然而,只有在那个唯一的、转瞬即逝的时刻,我和他才合二为一,志得意满的未来与恋恋风尘的过去才能彼此交缠——在那个绚烂无双的时刻,生活确乎成了一个梦。”
——《早年成名》,菲茨杰拉德写于1931年10月
补记:
《守望天堂:人与时代的故事》是我的旧文,起初在《万象》杂志发表,后来又两次收人本人文集。在这篇随笔中,我第一次把自己对于菲茨杰拉德的理解与偏爱形诸于文,却总觉得言犹未尽。这种情结直接促成我与同仁合作,在菲氏逝世七十周年之际,策划出版了迄今国内规模最大的菲茨杰拉德文集(共九卷),并且翻译了其自传性随笔《崩溃》中的部分章节。在我看来,想要真正读懂菲茨杰拉德的其人其文,《崩溃》是“最后却并非最不重要”的那块拼图——好比被一面镜子折射着,他那超乎寻常的敏感、华美和自恋,以及他背后那个同样敏感、华美和自恋的时代,都闪耀着教人无法忽略的光泽。重读《守望天堂》,我发觉其中对时代与人的勾勒,仍然能给读《崩溃》的读者,提供一点有用的线索,就偷懒挪来代替译后记。需要交代的是:本书除《睡与醒》之外,其他随笔均为本人翻译,其余部分(包括《睡与醒》及书信、诗歌等)则由包慧怡女士负责。原书中还有一些菲氏留下的笔记,对普通读者的意义不大,而这种特殊体例的“抗译性”倒不小,直接读原文才能有效地发挥其文献价值,因此译本中暂不收录。最后说一句并非为自己开脱的话,以“爵士时代”发言人自居的菲茨杰拉德,在创作《崩溃》时,使用了大量与当时的风物人情密切相关的符号,再加上他赖以成名的繁复结构、诡异语法,委实给两位译者制造了不少翻译难度。译者虽勉力为之,文本间仍散布着众多力不从心的痕迹,只能惴惴等待读者批判了。
本文为菲茨杰拉德 《崩溃》译后序,黄昱宁 / 包慧怡 译,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版